“书醉如何了?”
雅致轩敞的书房内,一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掩卷抬首,揉了揉额头两侧的太阳穴,长叹一声,对走进来的妇人问道。
“病痛发作晕过去之后,一首没醒。
此次来的周神医,对这病,也是,也是***为力。”
妇人并不看着男子,绞着双手,面露忧色。
男子走到妇人身后,双臂环住妇人的腰身,却被妇人挣脱开来。
“会好的,只是头痛罢了。
一定会好的……”男子安慰着夫人,却安慰不了自己。
他又如何能安慰得了自己?
他正是秦麦,十六年前杀了人的秦麦,他给自己的长子取名“书醉”,谐“赎罪”之音意,原是要以此来时刻提醒自己须多行善事以弥补所犯之罪。
不曾想秦书醉一生下来便患有严重的头痛病,秦麦如何能不忧虑:这或许便是上天为自己选定的“赎罪”方式。
只是这种方式也未免太过残忍,太过不公。
其父***,婴儿何罪?
“后日就是书醉的束发礼了,你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前些日子又拜了相国,届时前来庆贺之人必定不少,我怕以书醉他的性子……”妇人的担忧,不无道理。
在持续了十五年之久的、从婴儿时就己经开始的折磨下,秦书醉形成了极其任性乖张的性格,常发莫测无稽之言,行荒诞不经之为。
秦麦走至窗边,背对着妇人,拂袖道:“哼,怎么着,书醉是我的儿子,说了什么,做了什么,难道那些人还敢说三道西不成?”
妇人眉梢一挑,乜斜着眼,挖苦道:“哎呦,秦相国可真是厉害的很呢。”
说完,便眼噙着泪水出去了。
这虽是妇人的挖苦之言,却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:十六年前,秦麦通过了文官作弊器,之后又过了三年,他开始写兵书,著法理,作诗篇,此时在文、武、政三界的权势名望皆是如日中天,可以说是位极人臣而权倾天下。
纵观孟国国祚千载,***出其右者。
对李小荷的挖苦,他早己习惯,不以为意。
时属九月,窗外桂花飘香。
他闭上双眼,深深地嗅着。
不多时,他睁开眼,抬起手缓缓拍着窗沿,嘴里轻声唱着:“桂子无风香自流,轩窗***思悠悠。
千载春秋硝烟寂,百花落日看兜鍪。
硝烟寂,看兜鍪,看兜鍪……”十六年了,他还是没有变。
不知从哪一天起,他开始怀念起前世那未曾经历过的大秦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秦书醉醒来后,打发了身边的丫鬟侍卫,一个人来到醉仙阁。
这醉仙阁的牌匾虽算不上大,但“醉仙阁”三个字看去就像是三个搔首弄姿却又各领***的女子,风格迥异的三字参差排列在一起不但没有显得混乱,反而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圆融与流畅之感。
特别是那“仙”字,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得到满足后的女子,神情***,***万千。
想来是出自某位不拘世俗礼法、雅好***的大书法家之手。
醉仙阁里有三醉:酒令仙醉,歌令仙醉,人令仙醉。
来客若欲要醉酒,只须一楼就坐;若要醉歌,二楼琴瑟伺候。
若是要醉人,则须费些气力移步三楼,眠花宿柳。
对醉仙阁的楼层布局,曾有人打趣道:“你们这三楼应该和一楼换一换才是,在三楼,原是要出大力、喘大气的,可只是爬上这三楼,力气就走了,气就喘上了,这还怎么行?”
那醉仙阁的妈妈也是个口齿伶俐的,闻言笑道:“哎呦,若是这点力气都没有,还去什么三楼,干脆待在一楼得了,正好我们醉仙阁的酒啊,有那滋阴补阳的效用,等补好了再去三楼不迟,也倒省的姑娘们互相抱怨了……”秦麦走了进去,好似一阵风,霎时吹走了一楼内的所有声音。
有不少人都认识他这位相府大公子,这些人中,有的人微笑着朝他点头,有的人举杯示意。
不认识他的人,或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,或向一旁的人打听,得知身份后,也欲举杯示意,但又担心对方无回应,失了脸面,手中的杯盏半举非举,终是没有举起来。
有几个喝醉酒的人不明所以然,眼看着大好的热闹氛围冷了下去,嚷嚷道:“怎么了?
都喝……喝呀,怎么不喝了?
嗯?”
“哎呦,秦公子来了。
在座的老爷少爷们,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容小女子再介绍一下,这位啊,就是咱们孟国兵马大元帅、相国、文坛盟主秦相国的大公子,书醉公子。
公子名字里有个醉字,真是我醉仙阁的荣幸……”秦书醉笑道:“柳妈妈,快别说了,我这几天没来,不知道晚儿的风寒,好是没好?”
姑娘们都叫她“妈妈”,秦书醉也便“入乡随俗”,跟着这么叫了起来。
这位“柳妈妈”也曾是醉仙楼三楼的花魁,虽被叫做“妈妈”,却是半点不老,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,在时间的摧残下非但没有美人迟暮,人老珠黄,反而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。
柳妈妈将手中的娟子一甩,道:“看您说的叫什么话,有秦公子亲自送来的药,哪里还有不好的道理。
我就去知会她一声,让她准备。”
“不用了,我自己上去就行。”
秦书醉得知他口中的“晚儿”的病己经痊愈,心中说不出的欣喜。
忙说道:“柳妈妈,回头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些银钱来,每个姑娘十两,不,二十两。”
柳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,转头对其他客人玩笑道:“各位爷都看着,学学,别整日里抠抠搜搜的,省下的那几个钱,怎么着,是能买到相国之位,还是能买到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兵符啊?”
一***声喊道:“那哪是能用钱买来的,不过若是柳姑娘愿意破例,我等倒是也不惜破费这一次,各位说是也不是?”
“哎呦,早就听不少姑娘说起闫二公子下面功夫了得,小女子如今老了,倒是无福消受了……”秦书醉在一阵说笑哄闹中来到二楼。
二楼,以歌醉仙。
“晚儿,晚儿,秦公子这就来了。”
外头这么大动静,唐月晚如何不知,当下她正对镜梳妆,红唇轻抿,描画着眉毛,被其他姑娘撞见,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,结果因羞生慌,因慌生恼,道:“来就来,来了——来了又怎样?”
“几位姑娘,晚儿姑娘在吗?”
“在呢,在呢。”
姑娘们齐声道,你拉拉我,我扯扯你,掩面一笑散去了。
既进门,秦书醉的笑容脱胎换骨般——真诚之上更有真情,从容之中又添自然。
两靥堆着欢喜,眉梢飞着兴奋。
尤其是那一双眼睛,就如同***月里微雨过后枝头上的葡萄,饱满而晶莹,明亮而湿润。
“晚儿,你说巧不巧,你生了病,我头痛也刚好发作,你好了,我也好了,我可是一醒来就来看你了。
快让我抱抱你。”
唐月晚见了秦书醉也是满心欢喜,听秦书醉说要来抱她,也不推却,只是坐在床边,两手撑着,笑道:“我可没让你来看我。”
秦书醉抱了唐月晚。
抱完,两人都不说话,只是并排坐在床边,侧着头看着对方。
烛灯摇曳,红帐氲香。
当下毕竟还只是夏末初秋,两人不觉都有些躯体发热。
“晚儿,你脸红了。”
唐月晚将头一扭,佯嗔道:“怎么,我的脸不能红吗?”
未等秦书醉开口,唐月晚便自觉自己这般姿态倒是显得小家子气了,便又扭过头来,道:“相国大人近日又作了首词,要不要我唱给你听?”
“你说我爹写的那首《雨霖铃》啊,”秦书醉笑得十分开心,“你们都不信,我可是知道,这么些首诗、词,真不是我爹作的,我爹我还不知道吗,他没这么大的才气,他说是他故人作的,你们都不信,还说什么谦虚。
我可是只跟你一个人说,我爹听到人们称赞那些诗词,私下里别提多高兴了,只是有些时候,高兴完,就一个人默默哭起来,也不知是何缘故。”
唐月晚听他说完,心中竟有些戚戚然,语带忧伤道:“是呢,每一首诗词后的署名都是‘故人’。”
“故人不故人的,我倒是不知道,反正不是他自己作的就是了。”
“我很喜欢这首词,你来听听我唱得怎么样。”
说着,站起身来就要去取琴。
不料秦书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:“晚些唱也不迟的。
咱这醉仙阁有三醉,这酒与歌,我都己经醉过了,唯独人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