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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一直在床上枯坐到天色泛白,太阳从黑暗中逐渐亮起,光线洒满山顶和房屋。

她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,查看邮件。六点五十分,邮箱显示新的邮件提醒。她打开邮件。对方自称是她的读者。

我现在在***,在大雪纷飞的深夜里,我决定写下第一封信。在三十五年的人生中,我还未尝试过与人建立起亲密信任的关系。十二年前,我背上装着母亲骨灰盒子的背包,独自一人来到***,请***超度母亲的灵魂。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能够去到很好的地方。在点满酥油灯的佛殿里,我整夜整夜的失眠,常常失控大声哭泣。那年我二十三岁,在最年轻气盛的时候,我迅速往下坠落,看到命运的深不可测。在其之上是超越人所能够理解的秩序。

我出生在一个大山深处的村落里。

印象中,那里风景极美,山峦层叠,峰回路转,薄雾笼罩。深山里有各种奇花异草,珍贵药材及野生动物。

幼年时候,我常独自爬山,采摘野生浆果,在溪水里洗澡,捕捉小鱼小虾,累了爬上老桑树,躲在巨大而荫凉的树冠里,深绿色桑叶遮挡太阳,醒来时太阳快要落山,金色夕阳洒满山谷。而母亲早已等候在树下。

我不喜欢与同龄的小孩玩。经常会被他们捉弄嘲笑,而我通常都会与他们打得鼻青脸肿,最后惊动大人。

四月漫山遍野盛开紫色鸢尾。山谷之中有许多野生桃树、梨树、李子树,花期时这些粉色白色的花朵像火一样燃烧,吸引成群的蜜蜂和蝴蝶。等到果实成熟后,孩童成群结伴爬树摘果子。吃不完的果子用来喂猪。五月野生苹果树开始开花,椭圆形叶片边缘有锯齿,叶子还没有完全舒展,枝头上粉色花苞开出粉白的花朵,花蕊淡电影,野生苹果成熟后整棵树散发着迷人的香气,有些苹果好吃,有些口感苦涩。

每一年不同的季节,我都会爬到山顶在高处俯瞰这些寂寞而热烈的花树,观察它们在不同时期与季节的所展现出来的形态。

我总是会痴迷的沉浸到这片山谷中,仿佛自然之中有太多的奥秘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。

从小我就发现自己比别的小孩敏感。气味、光线、声音、春天的花朵、秋天收割后的田野有被太阳炙烤的干草气味,天上的飞鸟,大人的衣服上的纹理,粗糙的手掌、掉落在尘土里的别针……种种组成对我来说是意识进入另一个庞大的微观世界。

我的母亲年轻时非常美,她来自遥远的沿海城市。母亲二十四岁认识在外谋生的父亲,两个人很快相爱,一年后母亲跟随父亲回来大山里。心甘情愿放弃优渥的物质生活,放弃了交通便利,物质丰富的花花世界。

我的邮件将会继续讲述这个故事,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五十分,我有些累,需要休息。晚安。

这封邮件没有署名,她为它单独建了一个文件夹存放。故事的开头文字所描绘的景色非常美,细微之处层层叠叠。目前判断不出对方性别是男性还是女性。

她下楼烧热水,脑子里一直想着那封邮件,心不在焉,不小心在藤椅上睡了一个小时。深沉的睡眠缓解了昨夜喝酒导致的头痛及麻木状态。她起身去厨房煮面条,今天她还要带他出门。她决定带他去喜洲,一个十几公里以外的古老小镇。

“唐先生,十点钟我们在古城外的十字路口汇合。”她给他发信息。

对方很快回复一个“好”字。

春浮把猫粮倒进铁盆里,装好清水。出门时套上一件藏蓝薄棉外套,仍旧是浅蓝牛仔裤,绒线衫,运动鞋,手里携带一个保温瓶。随即,她又返回屋里,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黑色木盒,打开木盒,里面有三个优盘。这是搬来寂城的第三个月快递员送过来的。这三个优盘她用红色棉线串在一起。她把黑色木盒放进棉衣大口袋里出了门。

邻居院子种了滇藏玉兰树,粗壮的灰褐色树干笔直,树冠巨大而坚硬,高度超过五米。此时仍是光秃秃枝桠,每年三月玉兰花开,白色,粉色的花朵美丽之极,这种花朵就连凋落的时候,也是整朵完整地死去。每一年花期的时候,她都会搬藤椅坐在花树下赏花、看书、喝茶。享受阳光和微风打在脸上和身上,迷迷糊糊睡到黄昏日落时分。美好的日子总是使人懈怠闲散。

一直沿着曲折巷子走,即使是在凛冽冬日,寂城的花草从不缺,家家户户种植花草,精心伺弄,这里的人无论老少都有一种气定神闲,哪怕是独自散步,也没有大城市的低头看窃听的习惯。有人种了满院的茶花,硬实的墨绿叶片,绿色花苞似是蓄满力量,等待全力绽放的那一刻。

从巷子里出来,便是古城外,一辆庞大的货车开过,巨大的声响惊醒了出神的春浮。路旁种植了银杏树,现在叶子还没有发芽,***,她常看见许多年轻人来路边捡金黄的落叶及果实。

***

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到达路口。春浮看见他从黑色商务车下来,这次他换了一身普通装束,深灰色灯芯绒长裤,白色短羽绒服,戴一顶黑色毛线帽子。她看见唐祎一步一步朝她所在的方向走过来,穿过拥挤的车流。

“我们现在等大巴车,然后去喜洲。坐车半小时左右到达。”她对他说。

“你常去那里吗?看起来很熟悉。”唐祎注意到她今天没有盘发,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肩膀上。

“往年常去,今年春天只去过一回。”她的声音漫不经心,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,随即转开视线。

他们之间言语稀少,她不想说话,平静的表面终究会被撕开伪装。

一辆灰尘淤积的绿色大巴车停在路口,他们穿过马路,上车时她踌躇,问他:“你能习惯吗?”

唐祎听懂她的意思,开口回答:“没有问题。”随即两人一前一后上车。

她让唐祎靠车窗的位子坐下,她伸手打开玻璃窗,大巴车长时间未清洗过,车身尘土斑驳,车窗模糊肮脏,车厢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。

唐祎微不可见的皱了眉头,仍强忍着下车的冲动,车厢里挤着人,空气不流通,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场面。

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次性新口罩递给他,再把清凉油涂抹在他的鼻子下面,以此缓解闻到车厢里的气味所带来的不适。唐祎闻到浓烈清凉的香味从鼻孔钻进去,不适感缓解许多,他戴上一次性口罩。看着她,似乎她早已预判他的反应,提前做好了准备。她靠近时,他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味,她这样照顾他的的感受,让他几乎忽略掉了她的冷漠疏离。

车子开动,一车的人叽叽喳喳不停,时时剧烈欢笑声仿佛刺穿耳膜。她双手紧握保温瓶,脸朝过道那边的窗口望出去,群山环绕的村庄,白色有金顶的古塔隐隐若现,绿色的山峦与杉树,白雪覆盖的高寒山顶云雾缭绕。

她转过脸对他说:“可惜现在是冬天,不然你就能看见***稻田了。”

他微微一笑,说:“下次我们再来。”

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。

“我这样说让你不开心了吗?”她的沉默他是预料到了,只是如此直白。

“并没有。”她说的是实话,她已经在这里停留很长时间,在她计划更换地方的时候,预料之外的种种因素接踵而至。比如唐祎的出现,她意识到她平静的生活很难再维持。

他看见她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山峰田野,清澈的像一面高山湖泊,是年少与同伴探险时偶遇过的一面湖泊,平静、古老、深远。

他们不再交谈,车子还在运作,偶尔会有颠簸。

她闭上眼睛短暂的睡了一觉。

她在他轻声地呼唤中醒了过来,头发有些乱,整理好头发,起身跟随人群下车。

新鲜的空气令人精神一振。唐祎摘下口罩揣进兜里,看着不大的古镇,白墙青瓦,流水潺潺,非常静谧。他知道这是她喜欢的地方。村口有许多古老的香樟树,也许已经存在几百年甚至更早,能闻到树木散发出独特香气,绿色叶片闪烁着细碎的阳光。

她站在树下,巨大的阴影将她包裹,有孩童在树底玩游戏,嬉笑天真,无忧无虑。

她回忆起秋天时,家家户户晾晒玉米,金黄玉米在秋日艳阳里呈现出一种饱满的、完整的、丰富的视觉盛宴,猫咪睡在竹篾席子上玉米堆里,幼童仍在秋千上摇晃,***般的笑声从远处传来。

“我们从这条小路进去,我带你去看湖和阁桥。”

他跟随在她的身后,看她熟门熟路如入无人之境。她知道这里的所有分叉路径,知道哪一处有别于观景园的美景。她总能另辟蹊径。

从***斑竹林中的小径穿出来,眼前是一面平静而萧瑟的大湖,湖水碧绿清澈,水草如丝,有些湖面局部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,在剧烈的太阳底下反射刺眼的白光。唐祎靠近木头栏杆,看见薄薄的冰层下面有硕大肥美的黑鱼悄无声息的游动,隐藏在水草里。湖面还残留枯萎的荷叶与荷花根茎,白色水鸟在水面游动,互相梳理毛发。

“等到夏天的时候这里会开满白色与粉色的荷花,水鸟会把蛋产在荷花深处,当地人会摇着小木船进入湖面深处,采摘新鲜的荷叶与花苞。”她缓缓地向他描述这面湖最美的时候。

“我喜欢听你说话,感觉像是在听人朗读诗歌。”他微笑,眯起眼睛看湖面模糊倒映着对岸的房屋。

一座古老的阁桥横在两岸。纯木结构,用木头纵横组合,不需要一颗钉子就能牢牢固定,桥面用粗木立柱,顶起屋廊,屋顶用青瓦铺满。斜脊高高掠起,划出优美的线条。廊柱涂上红漆。屋檐处有彩绘,花卉、仙鹤、孩童。蓝色颜料尤为亮眼。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打,这些颜料已经剥落的剩无几。夏日午后,会有老人坐在桥上喝茶赏荷,清风凉爽。

她对他说:“这座古桥曾在繁华时期,吸引许多游客来观赏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这个地方成为网红打卡地。”

他们踩上阁桥的木头台阶,脚下发出咯咯是声响。

此时此刻她站在桥上,眼神沉寂,静静地观看一面冬日荒芜的大湖。桥与大湖,与山峦,与房屋,与缓慢飞过竹林的白鸟,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,当下呈现出一种和谐,秩序。

唐祎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幕,大脑里有一股他无法看清的能量在灌进,从意识流入心脏。这与他以往的任何经历都不同。

“你喜欢古老的事物,尽管它们看起来已经不合时宜。”他低头看她,一只手轻轻抚摸过红漆剥落的栏杆。

“不合时宜?也许是因为我在吵闹的人群中得不到安全感。这些老去的东西让我感觉平静。”说着便转身往桥下走去。他跟在后面,看着她瘦削单薄的背,他能感受到她的孤独。

她再次带着他穿过复杂小道,进入略显冷清的大街。商铺售卖当地特产,竹编的各种小玩意、手工扎染布料、披肩、衣裙、繁复美丽的刺绣以及手工纳的布鞋。玉器店里精美的玉镯,传统牡丹菊花银镯。冬天是淡季,游客不多。琴坊里有琴声悠悠传出来,白衣男子穿中式丝质长袍,衣袍上精致的花纹在阳光下发光,及腰长发用青玉簪子束起,手指干净修长而有力量,相貌平平仪态端正。琴坊里摆放着几架昂贵的古琴,临窗的位置摆放方形红木小茶几,四只白底绘蓝莲色花图案茶杯,紫砂茶壶。天青色长颈细花瓶插放一支淡紫色桔梗。

他们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琴声。

她带着他穿过冷清的主街道,进入小巷。她站在道观前默默凝望破损的木匾,上面刻着“清凉观”。

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的道观,已经腐朽的木头大门,贴着褪色的大红对联,没有上锁,狭小的庭院杂草丛生,野蒿长得比人还高,大簇紫红鸡冠花盛开,观内不知供奉的是三清还是别的神仙,供奉的殿门锁着铁链,透过镂空的木窗,只看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。这座庙宇不知年代,损坏程度不知何时会坍塌成为废墟。

“我每次来喜洲都会进来这里走一会儿,这里很安静。也许这里很快就会变成废墟,拆卸下来的残骸被货车拉走丢弃在垃圾场。”她自然的坐在屋檐砖石地板上,抬头对他沉静地说。

“你很喜欢这里。”他四处慢慢地观看,漫不经心的开口。

她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与火机,点燃一根,慢慢地抽烟。

“我很喜欢现在平静的生活,可你们为什么要出现。”她清冷的声音直白地戳穿他的目的,神情依旧波澜不惊冷冷淡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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