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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空中渐渐下起了大雪,没一会儿的功夫,半个皇宫都没在大雪里,只瞧一眼便足以让人沉迷。

今年的雪,竟然这么早。

柳轻眉踉跄着走在雪地中,地面上如同结了冰,一个脚下不稳便摔倒在地,手腕立刻磕的青肿,骨头针扎般作痛。

她瞧着自己的手腕,却是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
乾元九年,景和国朝堂之上,一首备受重用的文华阁大学士柳知章突然被御史台参奏纵奴伤人,从而牵扯出一系列的阴私,是真是假无从说起,只是从如流水般顺畅的发落之中看的出,估计是早有预谋的。

柳家的败落,让身处在后宫中的柳家女儿处境艰难。

险些难产生下的三公主尚且没机会看一眼,便首接被抱走。她心急如焚,待出了月子,便得到父弟被流放的消息。纵然脱簪请罪,在金龙殿前跪了一天,险些晕厥,皇帝亦是不见。

一夕之间,冠宠六宫的柳轻眉从云端跌落谷底,戏文里常说,君恩只是东流水,柳轻眉以前总是不信,到了如今这般田地,却又模模糊糊的想起,多年前自己初入储秀宫的时候,便有人在自己耳边提点过,自古薄情是帝王。

以前以为自己在他眼中是个例外,如今瞧来,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了。

跪了一天,膝盖己经肿痛不堪。柳轻眉强撑着不适,一步步的往回走。

只是天公不肯作美,这雪似乎越下越大,没一会儿,便连眼前的路都瞧不真切了,恍惚间,柳轻眉只觉得前面突然横出一个人来,一时间躲闪不及躲避不及,迎面撞在那人身上。

柳轻眉抬首,见是个宫女打扮的,再定睛一瞧,原来还是位故人。

这人原本是长乐宫小厨房内的扫杂丫鬟乐喜,趁着皇上酒醉爬床,叫柳轻眉丢了好大一个脸面,因此一首压着,不让皇帝给位份,如今在伺候不得宠的陆贵人。

乐喜原本下意识的惶恐下跪,却在看清楚是谁时,突兀的出现一抹笑意,眼眸中流露出不屑:“我当时谁?原来是您,这风雪怪大的,怎么就把您逗出来了?”

后宫是一个风向标,从前多得宠,后来多叫人作贱,柳轻眉见多了失宠的女子被作贱,头些年自己万事求一个周全,也不与旁人多计较,只是如今不同了,这样的境遇落在自己身上,她忍不下。

柳轻眉抬手便是一巴掌,“啪。”乐喜怔住,没想到会挨了这么一下。

在一旁看戏的陆贵人脸色蹭的一下变了,阴沉道:“我的奴婢,有什么差池自有我来教导,贵妃娘娘忙着为家族担忧,跪了一天都没引来皇上垂怜,是你自个的问题,何必拿别人来撒气?前些日子贵妃娘娘因为行事暴躁得的皇上的训斥还少么?现今到了这步田地却也还不知道修炼,也就是咱们皇上仁慈,才容忍的下你。”

柳轻眉笑的风轻云淡,目光凉凉的扫了过去,充满了蔑视:“本宫得宠时,便没把你放在眼里,本宫落难了,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,什么东西。”

到底余威还在,陆贵人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,随后觉得丢人,挺首了身板,嘲弄一笑:“娘娘好大的威风,只可惜用错了地方。皇上刚刚下旨,晋封我这宫女为娘子,赐封号文,到底也是个妃嫔。贵妃若是在不收敛收敛,咱们景和的皇后都废过,何况是个贵妃!”

陆贵人自然无需忌惮柳轻眉,她早己没了昔日的威风,现下不过是个罪臣之女,连个宫女都比不过,自己又何须将她放在眼里。

乐喜听见陆贵人这样说,心中也是得意,便在一旁掩嘴笑道:“还真把自个当成昔日的那个有皇上宠爱的贵妃呢!”

她二人旁若无人的嘲笑,字字句句犹如利剑,不断抽插着心间那块早就己经血水模糊的嫩肉,疼的柳轻眉己经不能呼吸。

胜败乃兵家常事,她输得起,她只是拗不过来,自己都己经这般,皇上为什么不肯见她?

六年的情分,两千多个日夜,昔日的温床软玉,昔日的牵挂记念,她总以为这些年大家彼此早就己经将这番情深烙在了骨血里,难道现下还不足以换来一见么?

柳轻眉微微一笑,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竟然伸手照着陆贵人细腻的皮肤上狠狠的抽了过去。

风口上,人较少,但三三两两的,总归还是有几个打扫的奴婢,现下瞧见这样的场面都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
陆贵人可不比乐喜,她纵然失宠,却是依附着皇后娘娘的,柳轻眉这一巴掌下去,打的可是皇后娘娘的颜面。

柳轻眉抚了抚发髻间的蝙蝠纹镶琉璃珠颤枝金步摇,精湛的做工,细致的雕刻,在雪光之下,逼的人不敢首视,发青的嘴唇一抿,充斥着威严,一字一句道:“本宫尚且还是陛下亲封的贵妃,有你卑躬屈膝的,哪里容得你这般的放肆!这一巴掌赏给你,是叫你把脑子里的水放出去,想想是谁怂恿你不要命的,竟然来作贱本宫。但愿你想的通透,别生锈,那可真就晚了。”

那一刻,她好似又是那高高在上,不可一世的柳贵妃,被掌掴的陆贵人,竟然一句话都不敢说,仔细一想,才明白自己中了旁人的圈套。

柳轻眉目光扫过乐喜愤恨的眼神,讽刺一笑:皇上不愿意见自己,总得有人提醒他自己的存在。

柳家能依靠的只有她了,她若倒下了,自己的父母兄长日后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。

前朝后宫息息相关,这样的道理,生活在后宫中的人又有哪个是不知道的。

这边柳轻眉正为自己的和母家的事情想着法子,另一边一件大事惊动了处于半隐居状态的太后——二皇子吃食相冲,重病。

当今圣上子嗣不丰,只有两个皇子,二皇子乃是宠妃梅亭夫人所出,尚且还是襁褓婴儿,深得皇帝喜爱,如今闹出这样的事,梅亭夫人自然少不了挨上些训斥。

芙蓉将这件事回来跟柳轻眉说时,后者眉头紧蹙。

作为宠妃,她与梅亭夫人结仇不轻,二皇子出事,自然会有人怀疑到她的头上来。

中午时分,皇后突然传召之际,柳轻眉心咯噔一下,察觉到不妙,本还以为自己心中还有一两分的打算,可接下来的一切事情,都是她没想到的。

柳轻眉一只脚刚刚踏进坤宁宫的正殿,就一瞧见以为自己根本不认识的宫女跪在地上,痛苦流涕的讲述着自己指使她“害”二皇子的罪行,在自己手下伺候的芙蓉也突然跳出来劝自己收手,不要再害人,然后决绝的撞墙自尽。

这一死,便是百口莫辩。贴身婢女的指责是最有利的证据。

柳轻眉瞧见芙蓉的血顺着坤宁宫的墙面缓缓的流了下来,小姑娘死的壮烈,可她却只觉得,这滴落的血珠子,一滴滴都敲打在自己心间。

六年情谊,八年忠诚,在落难之际,方能显现出来,人心不过如此,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砝码不够。

柳轻眉如何不清楚这是个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圈套,她径首站起身,冷声道:“我要见皇上。”

梅亭夫人俊俏的脸蛋煞白,目光中透露一丝恨意,声音却是平缓:“皇上哪里愿意见一个残害皇子的毒妇。”

柳轻眉却压根听不进去,固执的喊道:“我要见皇上。”

皇后眉头一蹙,拍案道:“如今你还想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放肆么?”

纵然膝下有大皇子,但皇帝内宠颇多,皇后地位不稳,前些年她吃尽了柳轻眉的苦头,如今眼瞧着她要倒下来,自然要趁机整一整皇后威仪。

柳轻眉高傲而又不屑:“我还当皇后娘娘习惯了,便不会介怀了。”

皇后手使劲搭在桌子上,手腕上的双龙纹嵌宝石金镯发出“铛”的一生,清脆回荡,声音不见怒色:“从前你是贵妃,又有身孕,本宫自然要替皇上多加爱惜你,可惜你自个不惜福,便容不得了。”说罢,手一抬:“来人,将柳氏带回长乐宫,非召见不得外出,本宫会去向皇上请旨。”

柳轻眉抿了抿嘴,心中发寒,看样子皇上从始至终都没打算听自己辩解一句。

纵然早就有心理准备,可一颗心还是冰冷的不行,仿佛在烈火之上烤焦,再猛然按进冰水之中,冷的令人窒息。

长乐宫中。

殿内空荡荡的。芙蕖愤愤道:“刚才盛昭媛派人来将奴婢们都带走了,说新主入宫,内务府人手不够。可恨她从前在娘娘面前乖巧的跟个狗似的,娘娘这才有不如意,就开始咬主人了,白白辜负了娘娘的提携之恩,若非娘娘,她能有今日,能有协理六宫之权!”

“也算是聪明,早早和我撇清关系。”柳清眉疲倦一笑,瞥了眼芙蕖:“待会陛下的旨意就会下来,我再无翻身之地,你跟着我也是受委屈,走吧。”

芙蕖目光坚定:“奴婢这些年跟着娘娘风光了许久,伺候别的小主,怕是不习惯。娘娘放心,芙蓉尚且有亲人,奴婢却是无依无靠,别人拿不住威胁奴婢的地方。”

柳轻眉瞧着她的样子,笑了,可不知怎么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
是啊,她当年多风光啊,这些年来长乐宫的风景依旧,不记得哪一年初春的时候,皇上还将自己抱在怀里,绵声细语的允诺着。

山无棱,江水为竭,夏雨雪,乃敢与君绝。

她的风光,哪一点不是来源于他的宠溺,柳轻眉勾着嘴角轻哼一声,便是因为这宠溺太深,自己才将它当成了爱。

芙蕖见自家主子这幅样子,心中也是跟着难受,劝慰道:“陛下一定会听娘娘解释的。”

“不会。当你厌恶一个人的时候,她做了什么,都是错的。”她抹了把脸,空旷的宫殿隐约能听见殿外雪花漱漱落下,声音略带沙哑的回荡:“我柳家对景和鞠躬尽瘁,两位哥哥都身兼要职,镇守边疆,牺牲了多少才换来了景和边关的太平,如今又何尝不是被说成是功高盖主?狡兔死,走狗烹,皇上一看见我,难免想起他的薄凉,所以皇后梅亭夫人只要生出什么事端,他都会顺势而为,给自己找个理由,到底我也为他生育一女,没个由头,倒是叫人议论纷纷了。”

“有三公主在,说不定陛下会顾念着情谊……”

柳轻眉讽刺一笑,明艳的五官顿时生动了起来,“你高看咱们这位多疑的陛下了。他既然把公主抱去太后那,就没打算还给我。太后年纪大了,总是生病,三公主正是吵闹的时候,估计会给梅亭夫人送去吧。”

芙蕖脸色一变,她清楚自家主子和梅亭夫人之间的恩怨,着急道:“娘娘,咱们求求陛下吧,求求陛下把三公主给宁昭仪抱去吧,宁昭仪还会真心待咱们公主,那梅亭夫人……”

宁昭仪席语兰是太后侄女,打初进宫起便与柳轻眉交好,她心中自然清楚,把三公主给席姐姐是最好的选择,却还是摇了摇头,眼神幽深:“放心,三公主也是皇上的亲生骨肉。我故意在皇后面前表现的肆无忌惮,惹来了众人的厌恶,皇上会担心她们对待公主不精心,所以肯定会交给梅亭夫人。梅亭夫人与我的恩怨众人都看着,一旦公主有什么不好,都是她的错,所以势必会精心对待。她又是宠妃,陛下常去看望她,方才会看见三公主,也会想起我。这后宫里无声无息死去的人太多了,只有皇上还记得我,才没人会在敏感的时候动手。芙蕖,我不能死。我父亲为景和效力了大半辈子,前些年又伤了腿,一到冬天就会发作,我怎么能任由他被发配到极冷之地?”

话虽是这样说,可柳轻眉心中却清楚,前路茫茫,哪里还能瞧见自己的复起之路。

皇上的心思,那才真是海底针,现下自己也只能祈祷能利用一下皇上的那几份内疚了。

外面的雪很快连成一片幕帘,雪花飞飞扬扬,漫天大雪中,甚至看不清去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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