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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昏,黄昏后。

京城之中,颇有一股“斜阳醉酒,勾引行人醉赏”的意境。但徐正卿此时却无心赏景。

他已约上王建,一起来到京城中有名的八大胡同之一的西院胡同。

有明一代,“青楼产业”主要属官方教坊司管制,胡同的两侧入口,设有栅门还有官兵看守,这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手笔。

当时京城之中的胡同,大体可以分为两类。

一类是帘子胡同,里头专门是豢养娈童的,有新旧之说;一类是“正经”胡同,以歌、舞、戏曲产业为主,也有深山育俊鸟一说。

站在胡同前,听着袅袅的歌声,闻得阵阵香风,看着暖红灯笼映出的一片锦绣辉煌。

徐正卿脑海中没来由想起《桃花扇》中的几句词,正是:

“歌声歇处已斜阳,剩有残花隔院香。无数楼台无数草,清淡霸业两茫茫。”

王建听到那些莺莺燕燕的声音,又想起路过帘子胡同,看到的女性打扮的娈童,不由得重重咽了一口唾沫:

“怀安老弟,我观这胡同也无甚好玩的,加上老兄囊中实在羞涩,要不然……”

徐正卿笑了笑:“哈,这个宗庆兄无需担心,知府大人所给的,用来赶考的银子,还剩些许,喝几杯酒,听两首曲儿,还是够的。”

这便扯着他进了胡同。

寻到一处门前立了块“红杏招”牌坊,在门前还站不到三息,便有徐娘半老的鸨儿、脸上贴了膏药的龟公出来,将两人拉着扯着带了进去,招呼在堂中的一个小几案中坐下。

一位小婢很快便上来斟茶,并奉上糕点,徐正卿娴熟的问了下价格,又叫了一壶酒。

堂下舞台中,正在弹奏的是一首琵琶曲,曲调婉转,放眼周围几近满席的宾客,间中不少儒服书生、贵家公子的身影。

其中,又以所有案桌中间,最佳观赏位置处,坐着的身穿红衣袍、腰裹牛角腰带,相貌无甚亮点的公子哥最为显贵,周边围了不少儒生,笑脸奉承。

王建初次来这种风月之地,还算镇定,从起初只敢偷偷瞄几眼,到两三首曲子下来,倒也能够盯着台上女子看上一阵子。

徐正卿相较于他,却少了许多顾忌,常常带起话题,与王建推杯换盏,偶尔还能说出几句诗词来。

青楼歌舞的俗,和诗词的雅结合起来,虽远不及盛唐诗人李太白他们那般风流,也颇有一番味道。

两人都颇为享受这种奇妙的感觉,不知过去多久,台上的姑娘已经换了好几位,外头,明月也渐上枝头。

堂中。

众人只觉一阵小香风拂面,说话声音减弱。

徐正卿也觉余光中一抹殷红闪烁,转头过去,见得绣有红杏出墙图的屏风后,一个小娘子桃花扇半遮着脸走过来。

小娘子也就二八间许的年龄,脸面略施粉黛,如粉雕玉琢,修饰的很是精致,身姿婀娜,还很会扭动。

走到堂下的舞台中央,才放下桃花扇,双手放在腹前,屈膝与众人施了一礼,见得檀唇之上一点红,堂下已无说话声。

“让大家久等,奴家给诸位赔礼则个!”

“红杏姑娘善舞,今日便为大家表演一支新舞吧!”

“善!”

掌声雷鸣。

徐正卿也跟着拍了拍手掌,心中苦笑,怪不得穿越这么些天,一个美人没见过,原来都在这养着呢。

不过,转念一想,这京城教坊司,想来会有选人为御前献技的任务。

不巧碰上嘉靖这么个追求长生不老道的皇帝,对此兴趣远不及前面几位皇帝那么变态,有这种质量的头牌囤积,也就不难理解了。

这位红杏姑娘的舞蹈,显然是今晚的压轴节目,舞蹈结束时,徐正卿见桌上一壶酒、一壶茶,外加两盘点心皆已一扫而空,便提议要走。

就在这时,堂下一阵叫嚷声,顿时把徐、王两人的意境搅个支离破碎。

有人大声叫嚷道:“老鸨,老鸨,这个奴儿卖给我,要多少银子?”

抬眼去望,正是离席的那位贵公子,他脸腮泛红,显是有些酒劲儿上头,抓着老鸨的衣领,几乎要将她提起,气势十足的逼问。

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跟班,把方才台上演舞的小娘子也堵在身前。

“公子定是喝醉了,说糊涂话咧,老身怎么做得了主,公子要人......”

不等老鸨把话说完,那位公子哥又抢道:“你可知道我是谁?”

经他这三番两次的叫唤,瞩目、和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,徐、王两人本就起身的早,也正好来到边上,徐正卿想了想,低头在王建的耳边,低语了几句,后者点头会意,先行往门外走去。

“你、你是谁......找老身也没用,老身做不了主啊!”老鸨衣领被他揪着,慌慌张张说道。

“那要找谁?”

“你得找、找教坊司的奉銮大人,对,找奉銮大人。”

“人我先带走,明日我自会去找他!”

公子哥口气依然很是嚣张,松开老鸨后,转身便抓住那小娘子的柔荑,想要一把扯到怀里。

那小娘子把身子一斜,银牙紧紧咬着下唇,像是憋着股劲儿,伸出另一手抓着老鸨的衣裙,眼泛泪水,面容挣扎,显是不肯。

两人都被扯得一摆。

徐正卿本也不想无事生非,却不知怎的,被一股力量从背后推了一把,还是走了出来,假装是无意路过的路人,从两条手臂交接的走过去。

公子哥的手被撞的脱开,在地上摔了一跤,两个跟班赶紧将他扶起。

他重新站在徐正卿面前,身高矮了寸许,抬头看着那自带威严的眼神,气势显得有些不足,问道:

“你又是何人?敢管老子的事?”

“教坊司,负责掌管天下乐籍,教优伶上伺皇上,下娱市井,以补国库空虚,至国泰民安,朝局稳定。”

说到后面,徐正卿徒然拱手向上作揖,气势越发逼人。

“你又是何人,如此公然抢掠优伶,至教坊司于何地?至礼部于何地?又至皇上于何地?”

周围气氛徒然变得紧张,如此清奇的角度,把这天大的帽子扣将下来,公子哥和身后两位跟班也为之一滞。

原本在这位公子哥身边,笑脸奉承的那些人,听此一言,皆不知该如何辩驳。死死的盯着这位十分面生的青年,虽还不知其名,却已记住了他的容貌。

就在这时,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声音:“就是这里,里面有人闹事,”

原来方才王建先行离开,是听了徐正卿的话,去到胡同口跟守卫的士兵,说明这里的情况,让他们过来处理这件事。

举人的身份,在明代,如果条件合适,是可以为官担任一方知县的,再过两年才中举的海瑞,就是其中的典范。

王建表明自己的身份后,胡同口的士兵也自然不会不管。

“原来你们......”

公子哥这厢看到王建带着守卫走进来,又想起先前他与徐正卿站在一起的场景,心中哪里还不明白?

感觉自己被人玩的团团转,心中甚是不忿,拳头一下捏得“邦邦”硬,朝着徐正卿的脸面,就是要一拳抡过去。

身边见此一幕的老鸨、几位女婢、还有那位小娘子皆是一惊,但都来不及提醒。

只见徐正卿侧身一躲,轻轻伸了条腿出来,在对方脚下绊了一绊。

公子哥本就有些醉意,先是重心尽失,接着又“马失前蹄”,当即重重的摔在地上,跌了个狗嘴啃地,鼻子也跟着不幸,遭遇重创,两条血龙咆哮冲出。

“流血啦!”

老鸨爆发出来的尖叫声,比杀猪还要响,甚至还要盖过地下眼泪水与鼻血齐飞的公子哥嚎啕声,想来年轻时,也是在床上“凤鸣九霄”的头牌。

周围人等则被吓得连连后退。

士兵见他还动起手来,急忙跑近,一把将公子哥擒住,询问了一下大概的情况,确认了徐正卿的身份,这才把人拖了下去。

被拖走的公子哥,频频回头叫喊道:“有种你别跑,你给我等着,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?!”

徐正卿没有加以理会,向王建比了个大拇指,后者不明所以。但他相对刚进胡同时,看徐正卿的眼神,已多了几分崇敬。

两人也没有过多言语,只是朝着堂下众人作了作揖,便转身结账离去。

剩下那位被唤作“红杏”的小娘子,从看着那个继续附在王建耳边说话的背影,到看不见转为想象出那个的背影、清癯俊俏的脸面,怔怔出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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